春去夏至，MaiCube占据的内地新闻版面越来越多。一半是夸奖它如何突破硅谷巨头们的垄断，高歌猛进地风靡全球，俘获了青少年的兴趣；另一半，则是报道华盛顿对MaiCube的责难。 半年以来，除了旋风的日常经营，周寄榆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保住MaiCube上。 华盛顿以“国家安全”为由，持续对MaiCube进行审查，不仅翻出几年前的合法合规的商业收购案再审，还在隐私保护、数据安全和审查尺度等方面提出质疑。 作为一家致力于全球化的私营企业，旋风总部一直积极配合着华盛顿方面的层出不穷的刁难，MaiCube也获得了最大程度的自主权。 周寄榆将身段放得无比柔软，面对质疑，旋风问心无愧。他亲自主导，拆分出MaiCube的服务器，将所有数据放到美国单独储存，并予取予求地将数据代码上交审查，甚至保证MaiCube董事会和高管层的本地化。 他深知，强龙尚且压不过地头蛇，遑论旋风这一个年轻的跨国企业。面对强大的硅谷互联网集团和行政力量，反抗犹如螳臂当车般无济于事，不如主动将自己进行“无害化处理”，尚存一线生机。 不会带团队就只能自己干到死。最开始，稚嫩的MaiCube从上到下从都惊慌失措，周寄榆事无巨细地盯住每一项进展，生怕中间出了什么细微的差错，白白送给对手一个大礼包，给MaiCube招致灭顶之灾。 随着围剿歼击战变成持久战，MaiCube的人事完成重建，总部团队也逐渐进化，如老司机一般依据规范化程序快速响应。周寄榆方才得到喘息，放手让团队去负责。 这时，时间已经来到了七月上旬。 周寄榆结束董事会电话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放松衬衫的纽扣。 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旋风总部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区角落里，用一块透明玻璃象征性分割出的一片区域罢了。 这样的设计践行旋风扁平化的管理模式，体现公司内部平等高效、自由交流的精神，旋风的员工不论职级不论年龄，随时都可以因任何事找他讨论。 他的桌面乱糟糟的，两块显眼的电脑屏幕的两侧堆了几摞纸本和书籍，地上放着一个健身包，鼠标旁却遗留着鲜红的原味可乐罐。 这还是前天打开的饮料，周寄榆喝了一半便去连轴转地开会见人。二氧化碳逃逸后，可乐已经变成普普通通的糖水。 周寄榆随意地收拾起散落的文件，倒掉剩余的液体，捏扁易拉罐后丢到可回收垃圾箱中。这些整理清洁的琐事并没有人替他做，既然公开办公，就一视同仁。 坐定，轻晃鼠标，电脑屏幕亮起。 周寄榆输入密码，目光不自觉地下移。他与时润清的“合照”旁边加了一张单人照，是他偷偷从网上下载打印出来的。现在全公司从上到下都知道，他们的天才顶流是个追星男孩。 足足五个月，他没有见过时润清，也没有给她发一条信息。工作忙碌的时候还好一点，如今稍微一停下来，就控制不住地想她。 想她现在在哪里，想她有没有被欺负，想她拍戏顺不顺利，想她工作累不累，想她是否按时吃饭……想她想不想他。 照片里的时润清面色柔和，不施粉黛，是去年流传到网络上的课堂偷拍。 这是周寄榆最熟悉也最喜欢的样子。 高中时，他就是这样偷偷注视着她，看她专注认真的样子，好像一枝烈日下含着露珠娉婷而立的莲花。 “周总，这是你休假前的工作安排。” 秘书的声音唤醒陷入回忆里的周寄榆，他触电一般缩回摩挲着照片的手。 公司所有人互相之间都直呼其名，除了他的秘书叫他“周总”。他接下，草草扫过未来一周的日程，“嗯，好。最后一天加一场高管工作餐会，你去协调时间。” 周寄榆一年休两次周假，一月春节，和7月自己的生日。休假的行程也是固定的，过年回京，年中去父亲的老家视察达恒在当地的扶贫项目。这次休假，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去找时润清。 若是以往，他一定早就买好了机票，现在说不定都已经提前动身，可春节的不欢而散后，他突然有些退缩了。 时润清跟他想象中的一样，也不一样。 那晚他亲眼看着她与别的男人周旋，揭穿她对他说谎，他似乎才第一次触及到时润清的灵魂深处。 她比他想象中的，坏多了。 周寄榆终于发现，时润清不是纯洁的天山雪莲，周身缠绕着圣光，迷惑着他不断向上攀登，而是妖艳的虞美人，唯有仔细钻研才能安心亲近。 她的“坏”不是道德上的失败，而是现实的成长。 周寄榆并不觉得失望，只是感到尴尬。 回想起来，时润清每次拒绝他时，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他自己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可他油盐不进，一次都没听进去。他臆想出一个过于完美的人设套在时润清身上，如今骤然塌房，让他无所适从。 五个月来，他刷新了无数次她的新闻，也无数次握着手机想找她说说话，但他都没有行动。 她的拒绝曾让他一往无前，可他曾经的一往无前却成为现在的阻碍。他需要想一想，当时润清不再是那个指引周寄榆的女神，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对她到底抱有怎样的感情。 周寄榆如此犹豫着，不知道这段按下暂停键的关系该怎样重新开始。 * 盛夏傍晚，龙脊村，雨后山林。 刚下过短暂暴雨的山坡到处都很潮湿，树叶擎着水珠，空气托着水汽，难得的清凉。 “放下！这个有毒不能摘！”季晰大喊。 时润清直起腰，看看手里的绿叶草，又看看季晰，“这不跟你刚摘的一样吗？” 季晰从自己的筐里拣出一根递给时润清，“要摘这样的，叶片泛紫色，纯绿的不能吃。” “好嘞！”时润清对比过，把不幸误伤的野草放回原处，身手矫捷地跳过一块挡路的枯树杈，蹦蹦跳跳着寻觅野菜。 时润清来到这个村庄已经有十天了，刚到的时候，她那憔悴的样子可把季晰吓了一跳。 季晰是时润清在江大的另一个室友，两人专业相同。当年高考完选专业的时候，她家里人都不怎么懂，只知道女儿考了高分，能走出山沟沟里。江大的天体物理声名在外，分数线也高，毫不犹豫便填报了。 那时候，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省会，连市里都没去过十次，对世界懵懵懂懂，对天体物理也并不了解。入学之后才逐渐发现，自己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也没强烈的兴趣。 好在她做题家的看家本领还在，大四顺利考上了选调生，一报到就被安排前往龙脊村挂职锻炼，担任党总支书记助理，协助当地打赢当地脱贫攻坚战，为日后的乡村振兴打下基础。 两年时间，时润清研究生毕了业，季晰在龙脊村的日子也进入倒数时光。 对时润清的大学阶段来说，季晰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室友，不光是因为专业相同，上课时常相伴，也有许多生活上的被对方改变的痕迹。 拿时润清来说，一直到现在，每次跟别人吃川渝火锅的时候，时润清都会被惊讶地问一句，“你一个广东人怎么这么能吃辣？” 她也每次都会回：“我大学有一个室友是四川人，她带我练过来的。” 她口中的室友就是季晰，来自那个没有一只兔子能活着走出的地方。大学时候，她第一个把学校超市的泡椒凤爪带进寝室。 “好吃吗？”时润清大晚上看得眼都直了，嘴馋发问。 季晰直接给了她一包新的。 这是决定时润清一生的重要时刻。她像拆弹一般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虔诚地嗦起一根肥硕的鸡指头。 接下来发生的事，四个字就可以形容。 涕泗横流。 时润清人生第一次被辣哭了。但是，不知是泡椒凤爪实在太香，还是辣的痛觉刺激产生了足量的内啡肽令她兴奋，她舍不得放手，又多嗦了几根。 自此，她常常想念这种辣爽了的感觉，开始自己买鸡爪啃。 啃着啃着，她就成为了一个敢进所有川湘饭店的广东人。 这样生活中的小事不胜枚举，大学时光，亲密无间到没有隐私的集体宿舍生活，容易产生水火不容的矛盾，更容易产生相伴一生的感情和全然托付的信任。 5月底的时候，宿舍群里冒出来时润清的吐槽。 【美国医生真恐怖，给我一下开这么多安眠药，真是生怕我不上瘾啊！】 季晰正好在线，忙问怎么了。 时润清大吐苦水。她白天在剧组拍戏干体力活，顺带着还跟导演偷师，晚上回房间做导师的项目干脑力活，A4纸都算完了半盒，没戏的时候时不时还请假飞几个小时拍广告参加活动再马不停蹄赶回来。 长此以往，每天晚上她的神经就像一根绷紧了的皮筋，一点外来刺激就疯狂抖动，头痛欲裂。躺下休息时，明明身体很劳累，精神却十分亢奋，常常失眠到凌晨才能睡着。 她去就诊，医生开了一堆止痛药和安眠药。她研究了一下成分表，一粒都不敢吃，只能继续熬着。 如此恶性循环，时润清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全然失控。 她突然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想不明白自己这么疲于奔命，很有“上进心”的样子是为了什么。 还有一点她没说，失眠的时候经常会想到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害了相思病。 季晰劝慰了几句，发出热情的邀请。 “来吧！到我这里来！这里山清水秀，你会找到一切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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