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透，玻璃穹顶像是一个蓝幽幽的大洞。 周寄榆在昏暗中屏息而待。 左侧的法国老先生合上出场次序单，右侧的外国女人暂时放下了一直在拍照的手机。全场只剩窸窸窣窣的嗡鸣声，和空灵的钟声。 “咚——咚——咚。” 陷入黑暗后，钟声也戛然而止，万籁俱寂。场地内几百个人的心跳同频共振，目光汇聚到场地中心，那里是唯一的光源。 当灿如烈日的氙气灯关闭，人们才发现中心小花园的水池一直都在发光。弯月形的水体泛着荧光闪烁的蓝色，藏在池底的脉冲器漾起幽幽冰蓝浪花，波光粼粼，犹如漫天星河入清梦，如梦似幻。 悠扬的钢琴声渐渐响起，花丛中藏着的黄色小灯泡同时被打开，错落着一闪一闪，像是萤火虫在田野中飞舞。 摇臂摄像机无声地运动，晃过人们的眼前，记录下这凝缩在小小的场地内的自然风光。观众席的人们似乎大梦初醒，纷纷举起手机拍摄。周寄榆右侧的女人一边念叨着好浪漫，一边连发了几条视频上传IG。 突然，舒缓的钢琴曲变得急促激情，一束雪白滚圆的灯光直直地射在二楼，古朴的木门从内打开。 超级模特、麦秋斯品牌代言人Stella Tirole单手叉腰迎光而立，麦秋斯2019年春夏高定大秀正式开始。 前两排的媒体们长枪短炮都架好，闪光灯疯狂闪动。 她一出现便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所有的视线，花草水色的神奇不及她万分惊艳。 周寄榆没有拍照，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时润清，像是想要刻进心里。 Stella款款而下，手臂自然垂落，轻轻摆动，步态优雅至极。 她展示的是一条小方领曳地衬衫裙，十分修身。面料是麦秋斯经典的精纺细花呢，裙摆是渐变的绿色，从底部的墨绿到胯部的淡绿，往上逐渐绿得苍白，变成淡淡米色，宛如莫奈的油画《麦田》一般，散发出一股被太阳烘烤过的热意。 她锁骨下侧位置还扎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金灿灿的麦穗胸针，麦秋斯这一季主推的饰品是系列胸针。 Stella像是出城堡的公主，走下楼梯，唯一的一束光追在她的身上，在她终于落到一楼的草地那一刹那，全场灯光骤亮，孤零零的钢琴曲进为气势恢宏节奏明快的协奏曲。 甫一开场，气氛便被烘托至顶点。 Stella目视前方，微昂着头，下巴与地面平行，像是顶着一座看不见的王冠。裙裾限制了步长，她走得克制，没能大步流星，但也优雅与气场并存，处变不惊之中暗藏千军万马和万钧之力。 她的台步常常被评价为高傲而霸气的，但正对着她，被迎面杀来的周寄榆不这么认为。他第一次在现场体会，跟以往看录像的感觉有云泥之别。 对“艺术”不感兴趣的周寄榆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就是他心里，时润清的样子。 周寄榆直勾勾地盯着，坐在台下，时润清高高的，窈窕迷人，被所有人仰视着。 他忽然觉得这个视角很熟悉。 高一的时候，他头一次在走廊碰见时润清，就对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男孩窜个儿总比女孩晚一些，他那时还不知道时润清比他还小了一岁，只觉得这女孩笑得挺招人，怎么偏偏长那么高。 那一天，他改掉了挑食的毛病。 高三的他早已不比时润清矮，却还没懵懵懂懂。时润清站在主席台接受表彰，也是如此高高在上，昂着头，下巴与地面平行，面色冷冷的，没有看向台下的任何人。 周寄榆不会像媒体那样用高傲来形容，而是选择淡然。因为她的眼神里没有欣喜，没有鄙夷，也没有漠然，只有平静，活着就必须呼吸一样平静。 那一天，他偏离了父母安排的道路，有了自己前进的方向。 从周寄榆面前掠过的时润清华服满身，铅华覆面，可平静的眼神还是跟当年如出一辙。 巴黎在中世纪被称为“世界尽头”，今天他好像来到了世界的尽头。 真好啊，这么多年，她都没变。 周寄榆没有再追时润清的背影，他放松了身体，浑不吝地把长腿往前一杵，半靠在椅子上。 幸好，他也没变。 时装周寄榆看不懂，有时候相邻的两件礼服大体相似，不同的那部分设计他根本看不出来。他就当看戏，才放松了五分钟，时润清换了另一套衣服出场了。 从第二位开始，模特们从一楼的门直接出场，没再借用楼梯。这次时润清也不例外，她出来得干脆利落，毫无预示，害得“找不同”找得眼花缭乱差点成脸盲症患者的周小爷，突然意识到观众席拍照的人翻了几番才鲤鱼打挺起身。 这次她穿的是一件无袖阔腿连体装，还是渐变的感觉，上身白色，下身黑色，腰间缠了几圈撞色的金黄色麻绳。 绸缎面料极其丝滑，时润清的裤腿带风，从他面前走过像是一团水滑了过去。 周寄榆这才看到腰间的不是麻绳，而是麦穗纹编织腰带。他似乎触发了审美上的被动技能，诡异地读懂了这件衣服代表的自然意象——日出时，缠着金腰带的雪山。 这场秀用55名模特展示了75件礼服，精彩绝伦。常规走秀时模特出场很快，令人应接不暇，当她们中的最后一个绕场一周之后，正在播放的动感协奏曲停下，短暂的沉默后换成了一支唯美的钢琴曲。 最后一件礼服隆重出场，周寄榆原本以为还跟以往一样是时润清，结果却是一个不认识的姑娘穿着条泳衣似的新娘装。 观众席举起的手机比对着时润清的还多，看来是个明星。 看着一米六都没有，长得比阿清差远了，气质更是天差地别，台步扭得东倒西歪，像个弹跳的吉普赛醉汉，瞅着黑压压的镜头直乐，牙花子都忘了收。 戴着极厚“时润清南波万”滤镜的周寄榆大跌眼镜，直呼黑幕。 走了一半，她在模特们侧身直面摄像机摆短暂定点的地方停下，门里走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现场爆发热烈的掌声，献给本场大秀的设计师——让·保罗·德·巴谢。 德巴谢的风格极具个人特色。 他穿着考究，枪驳领的西装带有文艺复兴的余韵，内搭高高的翼型领衬衫，配上温莎结的领带，古典又浪漫。 他还戴了一枚领针，高高地扎在领带上，这是一枚颇具凡尔赛城堡巴洛克装饰风格的奢华胸针。去掉人脸的太阳王标志镶满了钻石，上半部分嵌在两片羽毛状的碎钻底座，下面还挂了一颗巨大的梨形钻石。 这是来自麦秋斯高级定制珠宝坊的顶级工艺，手工打造三个月才成，繁复且华美。 除去奢侈品的光芒，德巴谢也是特别的。 他的衬衫领高高地顶住下巴，双手戴了黑色半掌皮革手台，还有他标志性的黑墨镜，与白色络腮胡连起来的轻束在脑后的短发辫，一个侧面剪影就知道是他。 过去，他在人们都留短发的时候蓄长发。现在，他在人们都裸露皮肤的时候遮盖自己，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肤不过一双耳朵和墨镜胡须挡不住的半张脸。 德巴谢先生面对簇拥者的掌声，高昂着头，小幅度地在胸前挥了挥手，微不可查地翘着嘴角微笑，藏在墨镜下的眉毛轻挑了两下，优雅克制地冲观众席送上飞吻。 周寄榆带着一股大清亡了的不甘承认，他这一身最新款的行头还是输了，输在东施效颦，失去了个人特色。 他还明白时润清的表面性格是如何做到跟他记忆里的元气少女判若两人的了。难怪她一直强调“我是德巴谢先生的人”，这位老绅士高贵冷酷、气定神闲的气质简直被她学了个十成十。 眼前这个男人对时润清的影响显然不仅仅是老板与员工、伯乐与千里马那么简单。 周寄榆肃然起敬，不敢像之前一般狂妄。 德巴谢先生搂着Iris的腰，携手走完下半程。在场的所有媒体一路跟拍，即时传给后期人员，抢占头条一分一毫的先机。 “让·保罗·德·巴谢钦定的贝尔泰利女士接班人、人间墨丘利Stella Tirole疑似失宠！” “罗德姆和艾莲娜之女Iris Rodha成为让·德巴谢新的缪斯女神？” …… Stella的两次落寞单人出场跟Iris与德巴谢的亲密无间，足够让缺少话题度的高定秀狠狠搏一次眼球！ 与麦秋斯共为唇齿的媒体们愿意与品牌实现双赢。 德巴谢和Iris回到后台，便是模特们的谢幕返场。Stella Tirole第一次排在头一个，带领着麦秋斯的模特谢幕。 曾经的她直接从二线品牌的超模跃升为顶级高奢的闭场模特，今天却好像是在补中间缺失的环节。 第五十五位模特回到后台，本场高定大秀正式结束。 绝大部分观众很快离席走人，少部分涌进后台。 周寄榆生怕之前冲他笑的内地娱乐版熟面孔找他“叙旧”，快速离场，偏离人流躲到了隐蔽的角落。 * 时润清完美地完成了任务，精神顿时松懈了下来。在换回自己的衣服之前，她还得营业，跟涌入后台的明星们合影，接受媒体的采访。 等到所有的事情结束，他们转到另一个摆满了香饼的活动厅庆功合影。短暂庆功之后，是高级VIP和模特、明星们的私人晚宴以及afterparty。 前天德巴谢先生的同名品牌JP举办大秀，时润清为此断食了两天，秀后吃了顿晚饭，然后便直到今天，她不准备让司机送她去参加晚宴，只想回家好好吃一顿饭。 饥饿感像是噬心的蚂蚁，精神一旦放松就溃不成军。 时润清跟所有工作人员道谢道别，一个人背着自己的包闷头走出场地。 “美女，好巧啊！” 刚出门口没几步，心如止水只想干饭的时润清就被一口京片子惊得原地起跳，她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是周寄榆乐出血盆大口，龇着嘴就差咧出牙花子了。 “吓我一跳你。”她一拳捶上周寄榆的胳膊，感觉这触感有点熟悉。 她边走边上下打量着。 周寄榆喉头微微颤动，“怎么样儿，帅不。” 他轻甩不存在的头发帘儿，迷不死你。 “这是我穿的那套？”她问道。周寄榆身上这套衣服跟几天前她在麦秋斯男装周走秀穿的一模一样。 “对。”周寄榆贼骄傲，“你是品牌代言人，女装我支持不了，男装我怎么着也得支持吧。” “够快啊你。”时润清揶揄，她比出数钱的姿势，“钞能力。” 周寄榆当成来自异性的肯定，“钞能力请你吃饭，去不去？” “吃什么？”时润清直接问道。 “你想吃什么？” “我什么都想吃，荤的，除了鱼。” “没问题。” “中餐还是西餐？”周寄榆又问。 时润清以为是要选餐厅，略一思索，“中餐吧，更有滋味。” “OK。” 周寄榆轻拽了下时润清的衣袖，“去那边，坐我的车吧。我自己开车来的，不喝酒，吃完饭送你回去。” 时润清想着反正是去饭店，一辆车还方便些，便不置可否，顺从地拐了个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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