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巴谢先生（2）（1 / 1）

离开机场后，时润清驾车径直向西南驶去，她在法国没有家人，德巴谢先生便为她庆生。

以往她每周日中午都要去德巴谢先生的近郊别墅吃午餐，她往往都会带点东西，有时是一束当季鲜花，有时是一本有趣的新书，有时是当下年轻人间时兴的小玩意儿。

今天她空手去，端正寿星爷的态度。

这是德巴谢先生给她过的第三个生日了，第一年带她去了Alain的餐厅，第二年为她操办了一场云集时尚圈和影视圈年轻新势力的派对，今年因为特殊情况，在她的要求下改成了家宴。

时润清到现在都无法对德巴谢先生感同身受，因为他这三年以来，都是在不求回报地为她提供源源不断的顶级资源，在时润清的世界观里，这是亲女儿或者亲老婆才能有的待遇，但她什么也不是。

刚开始的时候，时润清虽想不通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她自己没有什么艺术细胞，但是想着来者不拒，运气好就抓住机会努力呗。后来抓着抓着，她渐渐感到恐惧，那种对“她还太年轻，不知道生活给予的一切是要付出代价的。命运赠送的东西暗中都标着价格。”的恐惧。

好在德巴谢先生的风流韵事，与时尚圈中的许多艺术家一样，对象都是同性。德巴谢先生本人生活作风极佳，不酗酒不磕药不拉皮条，时润清好歹对自己的人身安全放下心来。

德巴谢先生眼光独到又慷慨大方，借他之手登顶第一模特的俊男美女不下十人，并且每一个都跟他保持着亲近的关系。

她不是第一个，也无意去争最后一个。但她也足够独特，在一种风格浓烈的面孔里，她有着唯一的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容颜。

很快，让·德巴谢这个名字成了与她深度绑定的关联词，理性思维的她也渐渐信任了德巴谢先生的艺术家作风。

偶然一次，许敬微大着胆子问她，德巴谢先生对她是不是“宠爱”。

时润清没有直接解释，反而聊起毕加索前期的艺术风格。

毕加索曾经痴迷于当时的情人费尔南德的美貌，多次描绘她沐浴梳妆的画面，留下了大量真迹。这是艺术家对美的痴迷，是强烈的感官刺激。

有的艺术家需要这样的“伴侣”，与“宠爱”无关。

周寄榆在搜索时润清的新闻时也曾有过跟许敬微同样的猜疑。但很快，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德巴谢先生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便崭露头角，自此一直活在镁光灯下，一举一动、家世背景都早已经受了半个世纪的检验。

他出生于1932年的比利时荷兰语区的乡村别墅中，原名是荷兰语的“Johann”，他本该叫约翰·德巴谢。他来自一个金发中产家庭，虽然在经济大萧条时期“千百万人像畜生一样生活”，但他的家庭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甚至在二战中也幸免于难。

天才往往在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冥冥之中的使命感，约翰从童年起便将“变得与众不同”当作追求，而展现自己的独特和态度，最直观、最具有冲击力的表达方式便是改变着装。

在与小伙伴的合影中，一群粗糙毛衣和皱巴巴的T恤之间，他是那个唯一留着长发、穿着西装短裤配领带的孩子。在同龄的男孩子满脑子“童子营”活动时，少年约翰最常出没的地点是博物馆和美术馆，他痴迷的不是篝火与迷彩，而是古典艺术。

1940年代的巴黎是世界时尚和艺术的中心，约翰从小便想离开比利时，去往法国生活，于是，当时只是小学生的他主动学习法语，要求别人不再叫自己“Johann”，而是同源法语名“Jean”。

一开始并没有多少人当真，只是宠溺地满足这个打扮得漂亮矜贵的小男孩的要求。孩子嘛，总会有一些奇思妙想和三分钟的热度。

就这样，约翰着迷于大人们不感兴趣的东西，默默积蓄着能量，从七岁起，他的生日愿望便再也没有变过——让他的名字点亮在香榭丽舍大道的灯箱中吧！

终于，在15岁的关口，他随母亲搬往了梦寐以求的巴黎，并在这个艺术之都继续他主修绘画和艺术史的高中学业。他在巴黎实现了梦想——17岁时在国际羊毛事务局的时尚设计大赛上夺得了礼服组的第一名并被《Voue》所青睐。

当时的《Voue》总编对这个高中还未毕业的年轻人印象深刻、惊为天人，不仅拍板采用其设计，还请他做杂志的美术编辑，送他去读巴黎最好的服装学校——倾囊相助的程度就如同后来的德巴谢先生对待时润清。

从这时起，约翰·德巴谢广为人知的名字正式成为了：让·德巴谢，说着一口流利的法语。

他似乎从几岁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的一生要为谁而燃烧。

后面的故事无需赘述，简单的“天才”二字变足以概括。

他精通荷、德、英、法、意五种语言，甚至还会说一些俄语。他占领着时尚圈的制高点，被称作时尚恺撒。他永远精力旺盛，灵感永不枯竭。他年轻时最多同时掌管四个品牌，每天早5晚10地工作15个小时，直到如今满头银发，依然手握两个品牌，每年制作14个系列的服装。他的眼光从不局限于时装，他还是一个摄影师、调香师、出版家、酒店设计师、讽刺漫画家……

他靠着自己的天赋和异于常人的努力，成为了人人尊敬的“德巴谢先生”。无数巨星贵胄以与他合影、穿上他设计的礼服为荣。

让·德巴谢的事业可谓是少年得志，平步青云，而他的感情生活却是扑朔迷离。围绕在他身上的八卦很多，在各类访谈和纪录片中，他也从不避讳自己是无性恋者的事实。

围绕在他身边的帅哥很多，每一个都俊美不可方物。他慷慨大方地送上金钱和自由，却从不给对方提要求，甚至连专一都不要。

倾囊相授的对象中有的得了艾滋病英年早逝，有的是异性恋结婚生子，有的登顶男模榜首后转而借其人脉资源玩音乐……他永远都是支持。

无数流言蜚语中，屹立不倒了近70年的让·德巴谢渐渐被人们相信他的柏拉图式爱恋。绯闻对象说多少次“我们没有身体关系”都不如事实来得令人信服——在1990年代法国艾滋病大爆发时期，他的同性恋人染病去世，而他始终健康。

让·德巴谢保留着清教徒一般的生活方式——不喝酒、不抽烟、不吸毒，将最大的热情献给工作。在时尚行业这个被金钱、华服和年轻的□□装点物欲横流的声色派对中，他是那个巍然不动、几十年如一日克己自律的灯塔。

德巴谢先生实现了他年幼时的愿望——变得与众不同。

*

铃铛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

德巴谢先生打开家门，手里提着一个扎着彩色纸带的蛋糕盒。今天他提早下班，亲自去烘焙坊里取回蛋糕。

佣人听见动静，上前迎接，他摆摆手，只递上了提包，亲自把蛋糕稳稳地摆进餐厅。

古老的苹果6收到Stella的信息，说自己一个小时后到。

“把香薰点上。“德巴谢先生吩咐道。

他拾级而上，款款来到二楼，他的工作室很大，三间房打通连在一起，同时也是一个图书馆，四面墙边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好像随时会倒下把人深埋进知识的海洋。正中央是他非常喜爱的桌子，上面堆满了稿纸。

窸窸窣窣的雨声想起，让·德巴谢往向窗外，黑漆漆的，雨滴打在林子里。

Stella又会踏雨而来。

Stella写满了故事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她的气质坚毅又刚烈，眼神倔强又决绝。

让·德巴谢手腕挥动，一张张速写草稿从笔尖流出。

*

德巴谢先生第一次注意到时润清的时候，是一场大秀散场后的雨夜。

那时她还是个无名的小模特，签的短期经纪合约带不来长期的稳定收益，公司没有提供足够支持，大部分工作都要她自己来，在时装周的周期里高强度地在不同秀场和面试场奔走。

时装发布会结束后的大雨来得猝不及防。她没有车，也不想蹭同事的，就站在门厅外阴暗的角落里对着雨幕看一辆辆豪车驶离，准备过了这阵拥堵期打一个Uber回家。

德巴谢先生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一个有着异域风情的面孔藏在黑暗里，瓷白色的皮肤上明暗交错地染上来自各个方向的不同冷暖色温的车灯光束。两三缕湿发垂在她的前额，指向一双朝着正前上方看去，但并未聚焦的漆黑瞳孔。

德巴谢先生心里一惊，这个女孩就好像在和浮在半空中的天使交流，随时要被带离人间。他没有想到会在这样一个年轻女孩的脸上同时看到盛世的浮华和拒绝被掌控的不羁，以及他永远不会忘掉的，漆黑瞳孔里的流动着的寂静。

只一眼，他便知道，她会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时润清应邀出现在他亲自掌镜的相机下的时候，让·德巴谢对这具连脚趾头都透着美的年轻躯体连声赞叹，更是在心里无数次惊叹这是怎样一双眼睛！

当她散漫无意地将视线抛向远方的时候，眼神充满着超越、庄严而又含着一丝悲悯的神性，像是卢浮宫里的古希腊俊美神祇的雕塑，睁着一双苍白的眼睛俯览着人间百态；当她笑着用那双妩媚多情的大眼睛望向你的时候，即使明知道那眼中专属于你的深情和诱惑不过是自作多情，却依然沉溺于此，像是听到塞壬款款吟唱缠绵情意的水手总是逃不了被勾魂。

他的目光忍不住追随，他的心脏止不住颤动。

缪斯女神降临人间。

这一切时润清都不知道，从她的视角里，这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的眷顾。

她突然从一个名不见经传只想赚点辛苦钱的小模特，被大摄影师卢米埃先生选中拍摄了封面大片，又好似顺理成章地一炮而红，被时尚恺撒收入囊中，惶恐地接过麦秋斯品牌从未有过的品牌大使殊荣，之后，数不清的合约更是纷至沓来。

如果她知道这一切都源于在她心中略显狼狈的一晚，她一定会惊讶又惭愧。

德巴谢先生心中“瞳孔里的寂静”，其实她那是只是在发愁，车这么多，刚打的Uber到底能不能挤进来。

*

深爱着工作的德巴谢不会容忍明珠暗投，也绝不放过任何一次悸动。他闭上眼睛，绘图铅笔在时润清的身体上勾画出无数件作品。

在别人眼里，Stella是他的宠儿。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她，给他的作品注入灵魂。

“叮铃铃……”

是楼下的铃铛，Stella来了。

隐约传来她与佣人相互问候的声音。

让·德巴谢如梦初醒，他放下笔，微笑着下楼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