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润清压下自己骤然沉郁的心，在群里敲下回复。 【差一毫米一米八：不好意思，这周事情太多了，除了上课以外还有联系导师、拍广告一大堆事情，忘记说了】 【差一毫米一米八：我今天睡得晚，你们早上有时间打电话的话也是可以的】 她看了下时间，现在是国内凌晨四、五点钟，距离父母起床大概还有两个小时。 她开始心神不宁。 《小王子》里有这样一段触动了许多人的话： ——“最好还是在同一时间来，”狐狸说，“比如说，你在下午四点钟来，一到三点钟我就开始感到幸福了。时间越接近，我就越感到幸福。到了四点钟，我就会坐立不安，焦虑重重；我就会发现幸福的代价。可是，你如果想什么时间来就什么时间来，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我的心…… 应当有一定的常规。” 对时润清来说，她与父母每周日下午三点的通话就是这样一种常规。 在通话之前，她的父母怀揣的心情可能和狐狸一模一样，可对她来说，却是灭顶的压力和无边的恐惧。 她已经不知道上一次和父母分享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上一次在父母面前笑是什么时候了。 感谢发达的互联网，她的心理问题如今可以被一篇公众号推文所概括：“在爸妈感情不合的氛围中长大，是怎样的体验？” 时润清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打开电脑，可课本里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她只得放弃，打开电视，在油管里找到武林外传，她随机点开一集，恰好是赔怡红楼那段。 她就着客栈伙计们热热闹闹的声音，靠做一些不费脑子的小事来换换心情，比如跳过海量的八卦询问，简单跟Chloe交代了几句她的“恋情”；又比如打开行李箱，坐在地毯上收拾鞋履服饰。 东西不多，扈十娘刚姗姗来迟，她就规整完了。 她身体后仰，双手撑地，听到电视里“雷欧，给勃公子看茶～”这大学三年里熟悉的口音，忍不住笑了。 华国的方言实在有趣，时润清听到许多种“北方”口音都会没来由地发笑。 时间还早，她调大声音，带上衣物去浴室洗澡。 半路又折回，把手机带进浴室，生怕父母早早醒来找她。 同样魂不守舍的还有周寄榆。 作为一个技术人员，他早在巴黎的时候就写了一个爬虫，专门用来在全网抓取“Stella Tirole”的动态，不仅会筛选重复内容，还会自动按照相关性、时效性和信息源权威性进行排序。 时润清的曝光率很高，他茶歇时间有事没事就刷一刷信息，自然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耸人听闻的娱乐头条。 周寄榆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相信。 他双指放大，发挥列文虎克精神，不错过任何一点细节。 男明星穿着一身花里胡哨的红太阳绿椰树，红配绿赛狗屁，周寄榆吐槽。 阿清穿着跟与自己见面的时候完全两种风格，深灰色短背心配同色低腰紧身七分裤，好身材一览无余，十分热辣。 桌子下的四条大长腿挨得很近，脚尖都朝向对方。手臂也自然随意，牵手照看起来也不是P出来的。 肢体语言找不到破绽，周寄榆转而解读面部表情。 男的笑容风骚，色眯眯地盯着阿清，恶心死个人。 他草草看了一眼男主人公，继而放大时润清的脸。 不得不说时润清的脸是天赐神颜，不仅360度无死角，而且扛得起高清镜头和放大，占了整张屏幕依然挑不出瑕疵。 她神色轻松，眉目舒展，笑容露出了八颗皓齿，眼睛眯起，眉毛微弓，眼神黏黏糊糊——妈的，不是假笑！ 平心而论，照片里的两人，男帅女靓。 时润清自不必说，Loen野生审美的着装下是令人血脉偾张的胸肌和手臂，是现在好莱坞非常稀缺的硬汉型新生代白人演员，他主演的超英片引进上映的时候周寄榆还去电影院看过。 凎，看起来好配！ 周寄榆悲从中来，一个月前他重遇时润清，志得意满，确定对方单身并且自己占得先机，一个星期前他刚离开巴黎，如今家就被偷了。 谁能接受，短短一周，他就从一号追求者变成了二号。 不！根本不是二号追求者，而是备胎！ 他心情极差地打开微博，查查这个Loen是不是个违反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渣男。 不看还好，一看更生气，#洛根新恋情#竟然趁着夜黑风高上了热搜！ “看到照片之前我是不信的，但是，事实胜于雄辩。祝福男神。” “呜呜呜太般配了，小说照进现实，尊重祝福锁死！” “两个人都是荷尔蒙拉满呀，光是照片性张力就很足了，我们洛的眼神简直会拉丝！” “他们俩的孩子得多好看呀！” 看个跨国热闹竟然还是一片叫好之声！国产瓜不够你们吃了吗！ 周寄榆嘴歪眼斜地往下划，终于找到一些泼冷水的。 “真的没人在意男方两个月之前才宣布分手的吗，所以是无缝衔接另一个超模？Stella跟他前女友好像还认识的吧？” 他就说这男的不是啥好玩意儿！不过这个博主好像对阿清有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女方粉丝在此，虽然我们人少，但是不能当我们不存在吧。没官宣不要造谣好吗？呆拉近期一直在巴黎，下午到洛杉矶晚上录节目当天夜里就直接回了巴黎，全程都在机场有路透和粉丝合影，跟你们哥哥一起喝个下午茶就是所谓“恋爱实锤”了？别来蹭我们家热度好吧？外网评论都没一个信的，你们真敢给自己相嫂子。” 说得好！周寄榆直接就是一个大大的赞。 时润清没有微博，自然不知道自己今晚上了热搜，更不知道第二天，占据了一天热搜前排甚至一度榜首的话题是：#旋风科技周寄榆吃瓜手滑#。 父母清晨起床便在群里回复，她同时邀请父母两位的微信号，拨通视频电话。 乌云压顶、雷声隐隐从远方传来之时最为令人窒息，当第一滴雨真正落下的时候，反而就把一切躁动都浇灭了。 电话被接通的那一刻就如同第一滴雨点在时润清的心上。 父亲微信头像的信号连接，“你们那里快一点了吧？还没睡啊？” 时润清：“嗯，没有。” “快啲将ca开畀阿妈睇吓你！”母亲陈嘉欣的声音传出来，催促时润清打开摄像头。 时润清依言照做，她孤零零的脸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她觉得对着电脑看自己有些尴尬，便缩小屏幕，打开讲义随便看看。 陈嘉欣检阅时润清，问道：“你系边度啊？背景好似换咗？”（你在哪里？好像背景换了？） “我的卧室。”为了一碗水端平，照顾粤语不好的父亲，她用普通话回答。 “以前都是在书房？”时思墨问到。 “嗯，书房、图书室都有。” 这时，一直没有连线的陈嘉欣的头像退出了通话，界面上只剩时润清的脸和父亲的微信头像。 “哦。你哪天去美国的啊？” “就昨天下午，录完节目就回来了。主要太远了，来回一趟要花很长时间。” “哦。我看网上说，你还见了朋友？” “嗯。正好有时间，聊了点工作的事，被偷拍的照片是借位的，狗仔故意博眼球。” “我也觉得是媒体造谣。那你准不准备澄清一下呢？” “不用，没人当真。” “我觉得最好还是澄清一下，说一句话的事，不让别人说闲话。” “真没多大事，过几天别人就忘了，没必要澄清。” “阿清啊，”陈嘉欣插进来，也用上非常广东味的普通话，“你爸爸说的对，我们本分人家，这种问题还是澄清更好。阿妈跟你讲过好多次，交友要慎重，不要跟男人走太近，你对那个男孩子没兴趣就不要睬他。” 她喋喋不休，既不需要时润清的认同，也不欢迎时润清的反驳。 “你已经这么大了，可以拍拖，但是一定要记得，交友要慎重，不能失去你最宝贵的东西。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妈妈是真心希望你好，其他所有人接近你都是有目的来的。你总讲那个德先生对你多好，实际上呢，他心里什么目的不用我讲。你现在不到他家去了吧？” 时润清撒谎，“不去了。” 她赌气地想，既然所有人都不怀好意，她永远都不要谈恋爱好了。 陈嘉欣满意，“嗯，一定要自重。你爸爸看到的那个新闻，还是澄清一下吧。以后出门要注意，与异性保持距离，不要被拍到这种不雅的照片，被人骂cheap精。” 时润清一股邪火噌噌往上冒，挂着脸反驳：“除咗你哋冇人闹我！”（除了你们没人骂我） 自从她入了行，只有她的父母觉得她不体面。 自打“为艺术献身”拍了那套雕塑摄影一脱成名之后，这种鄙视更是达到了顶峰，觉得她出卖身体，令父母蒙羞。 一面说只有父母真心为你好，一面不赞同你做的任何事。 时思墨出声帮腔：“别人不当面，背后说你多难听的都有。爸爸妈妈是为你好，你考虑一下吧。好了，我来不及要迟到了，先走了，你早点睡吧。” 嚯，真稀罕。 他们也就在教训她这件事情上能达成一致。 时润清把母亲的“不要被拍到这种不雅的照片，被人骂cheap精。”直接理解为陈嘉欣在骂她“cheap精”，气得牙痒痒。 一个是没破四旧的旧社会生人，一个是天主教学校肄业的迷信教徒，两座贞节牌坊成了精！ 她没有作声，以沉默表达不满。 时思墨要去上班，自然要挂断通话带走手机。陈嘉欣不舍地道别，“好吧，你早点睡吧。饭一定要好好吃，胃要保护好！晚上早点睡，别白天当晚上，晚上当白天！” 时润清冷淡回应：“嗯。” 时思墨：“好吧，就这样子吧，你早点休息。我上班去了。” 时润清等待时思墨挂断电话。 时润清心里堵了一口郁气。虽说忠言逆耳利于行，可没有人会喜欢永远都在跟你说“不要”“不能”“不好”的人。 她想出去透透气。 去往天台的楼梯就在客厅附近，离她房间也不远。她在睡衣外面套上一件长长的羽绒服，依然在与外界亲密接触的那一刹那打了一个哆嗦。 她以前一直有一个问题，按照温度来看，一年该出冬、夏、春秋三季衣服才对，为什么时装发布却只有春夏和秋冬两季？ 等到她真的在这里生活，她才明白由于洋流和纬度的关系，这里并不是四季分明的气候，而是漫长的夏天与漫长的冬天几乎是无缝衔接。 现在白日里的巴黎街头，往往一张照片可以同时拍到穿着夹袄的妇人和穿着短裤的小伙。 不过若是看到穿着丝袜热裤的辣妹可不能当作证据，即使是雪天也会有美少女如此穿着。 寒气从她□□在外的小腿往上钻，时润清像兵败莫斯科的德军，灰头土脸地撤了回去。 她的天台并不全是完全光秃秃的露天敞篷屋顶，在与房屋连接的楼梯口四周是一座二十多平米的木框架玻璃花房，同样铺设了地暖。 花房四周都摆满了绣球、玫瑰、月季、芍药等五颜六色的娇弱的花，梁上则缠绕着紫藤。 正中间是一张四人小圆桌，桌面摆了一套华国茶具。 桌子旁边，还有一架不容忽视的，像座迫击炮一般的天文望远镜。 她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有一台自己的天文望远镜。 那时她还在港城读一年级，老师带领学生们参观太空馆。她大字不识几个，仅仅通过几个动画视频和互动游戏就疯魔一般地对广袤深邃、多姿多彩的宇宙深深着迷。 现在回想起来，她还是会为幼年时第一次意识到宇宙的存在而激动地起鸡皮疙瘩，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如同米开朗基罗《创造亚当》的油画，看不见的上帝凌虚一指，她便向上飘，飘啊飘，一直飘离地球表面，飘到太阳系、飘到银河系、飘到系外，然后睁开了眼睛。 回家以后，她都心心念念想要看星星。 她攒了近两年的愿望，升学考第一名的奖励、生日礼物、圣诞礼物、新年礼物，一直到三年级的春节，爸爸才给她买了一个最低配置的天王望远镜，不贵。 港城的光污染很严重，她没能看到星星，但清楚地看到了月亮。 这里的这台是她第二台望远镜，除去炮筒一般的镜身，还配备了冷冻黑白相机、赤道仪、光学滤镜等等一切专业天文摄影装备。 时润清摸摸冰凉的机身，她已经很久没有时间打开看星星了。 这样一套设备，应该出现在野外，而不是巴黎市中心的屋顶、埃菲尔铁塔射灯的附近。 时润清坐在椅子上，用肉眼望着天空，黑乎乎一片，只能看到零星几点亮光。 我们头顶上有数不清的星星，它们存在了几十万亿年，我们看不见它们，甚至忽视了它们花费几十成百上千数万年才送达地球的光，可它们依然在那里。 这是时润清能找到的，最接近永恒的东西。 母亲说的话，她曾经相信过并为之哭泣，可现在她一个字都不接受。 星空之下，她一定有自己的位置，也一定能抓住属于自己的永恒。如果连信都不敢信，那就太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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