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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9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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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氏既然被罚去跪祠堂, 那江寄月无论如何都要出面来料理庶务了,因此第二日她便出了桐丹院,代替郗氏坐上了议事厅的主位。

即使几个主子把发生的事情压了下去, 但一夕之间, 三奶奶被罚,三爷被赶到法积寺去,那些仆妇管家看在眼里,也都有个思量,知道江寄月这下是彻底拿稳了中馈之权,因此更加殷勤。

江寄月忙了整个上午, 等用完午膳后总算有了喘气的余地,她思量了一下, 命人去把文姨娘请来。

不管怎样,郗氏的事她很在意, 没办法就这样抛开手不管了。

文姨娘忐忑前来, 一来就告罪, 昨日并非她不愿留在屋里, 实在是不知道郗氏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又总是看文氏母女不顺眼, 因此即使外头天寒地冻,文姨娘为了少些麻烦, 也会给荀淑贞穿上衣服到外面去,千万把郗氏避开。

江寄月听她说,倒是能理解她,并没有生气怪罪, 只是问道:“郗氏他们夫妻, 积怨很深吗?”

他们夫妻感情不睦是显而易见的, 但昨日看来,分明已经是恨不得对方去死的地步了,这可不是简单的不睦了,江寄月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才走到这地步的。

文氏之前提醒她,郗氏因为嫁荀引鹤不成而嫁荀引雁,是以记恨上她,是否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因为婚事太过不幸,才会去追溯悲剧的源头,想着‘我本该如此’。

文氏迟疑了下:“三爷与奶奶的事,妾身也并不十分了解,只是依稀听三爷言语间提起过,他觉得三奶奶无趣,床上没有风情,床下也不懂风月,所以不喜,只是到底需要一个持家的夫人,娶了也就娶了。”

荀引鹤也不喜欢贵女,所以宁愿把自己耽搁到三十岁,也不肯娶贵女,荀引雁既然不喜欢贵女,又何必娶郗氏进门,他眼里到底把女人当作什么?

可以分门别类的工具吗?这个负责持家,那个负责风月。

文氏道:“三爷并没有二爷那样的魄力,自然也没有那样的自由。”

江寄月直到此时才知道荀引雁是个吃空饷的,活了快三十年,却连一天正经差事都没有当过,只肯与酒肉朋友厮混在一起,这样得不思进取,也难怪郗氏越发看他不起,于是夫妻双方矛盾渐深。

江寄月又问她:“郗府选了这样一个女婿,就没有后悔过吗?”

文氏道:“婚姻之事,不过结两姓之好,二爷不肯娶三奶奶,就得有人娶三奶奶。”

江寄月沉默,终于意识到为何昨夜她提起父兄时,荀引鹤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神情了。

女儿与家族荣誉之间,郗府早有决断,既然议亲时能为利益牺牲掉女儿的幸福,那么没道理后面还会为她撑腰,也难怪即使过得这样辛苦,郗氏还是和荀引雁过了九年。

郗氏作为郗家的女儿,不会不明白这些,可是昨天还敢如此和荀引雁针锋相对,恐怕是真的绝望了。

江寄月合了合眼眸,可这毕竟是别人的人生,哪怕她看不下去,想要帮助一二,可是也不能确定她提供的帮助就是对方想要的。

一切都还要看郗氏,看她接下去究竟想怎样。

*

郗氏已经在祠堂跪了一宿了,天寒地冻的,宝雀送不进来避寒的衣裳,她只能独自忍耐那些严寒。

面前的篮子里放着她的早膳与午膳,不过是一罐水,几张面饼,素得和打发叫花子没有区别,但这是对她的惩戒。

她没有吃,只是望着那层层叠叠的牌位出神,有瞬间,她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郗家还是荀家,因为郗家也有这样的祠堂,也有这样的牌位山。

门在身后打开,风雪灌了进来,郗氏打了个冷战,那门紧接着就关上了,脚步声轻轻地从后面贴了上去,郗氏不是不想不知道这个时候有谁来看她,只是她冻的双脚麻木,没办法转过去了。

一件并不算厚实的披风搭在她的肩头,肩头一沉,严寒被阻挡,温暖就包裹了上来,滚烫的汤婆子外包着隔温的锦布,塞到她手里,让她冻得没知觉的手在乍接触暖源时不会被烫伤。

如此得周道体贴,郗氏惊讶至极,不知何人还愿意怜悯落到这个境地的她。但等她抬起眼后,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后,那惊讶后就升起了诸多的茫然与不解。

“大姑娘?”

荀简贞“唔”了声,已经在翻看那篮子里的东西了,皱了皱眉头:“这样冷的天,连份热食都不准备吗?”

她转回身,看到了郗氏错愕的表情,那张向来阴沉的脸上并没有露出过多的情绪,而是平静地道:“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当初是你给娘和妹妹请大夫,上药,这个恩情,我得还你。”

郗氏静默了下来,唯有寒风激烈地撕扯呼啸着。

在油烛爆开的轻微声响中,荀简贞笑了声,很轻,但那嘲讽意味却还是兜不住般的倾斜了下来,郗氏看着她深黑的眼眸,有些森然。

她其实是不喜欢荀简贞的,虽然同是可怜人,可是荀简贞的心思真的太重太阴了,就像一条盘旋在洞中伺机而动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她咬一口。

荀简贞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却是这样的性子,多瘆人。

所以当荀简贞走过来时,郗氏的身子止不住地想往后退去,她却忘了那双腿麻木,已经是累赘,于是她丢脸地把身子往后翻去,摔在了地上。

荀简贞慢慢地走着:“这是被我吓到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她又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想明白了,预备生死一搏,你与三叔之间,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郗氏知道荀简贞不是愚笨之人,那句话荀简贞说得也口齿清晰,所以并不存在她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句语式说错的可能,她能这样说,就说明她就是这样想的,甚或者,她就是这样做的。

突然之间,郗氏意识到了一件很紧要的事,那就是梨湘苑很久没有打骂声传出来了。

大老爷荀引鹄虽然是个残废,不能再施展鸿图抱负,但这不影响他打骂虐待妻女,郗氏便亲眼见到过他把一壶热茶从谢氏的头上浇下去,而谢氏就麻木地跪在地上,垂着头,若非她的皮肤很快便红起了水泡,热气蒸腾了上来,郗氏还以为那是壶冷茶。

就是那一次,郗氏带人冲上去,把荀梦贞抱了出来,又说了许多好话把荀引鹄劝住,转头却见荀简贞的目光跟狼崽子一样望着荀引鹄,好像她的父亲就该是她的獠牙下,即将被咬破喉咙的绵羊。

郗氏看得心里直颤,忙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请大夫,给谢氏和荀梦贞上药,后来荀简贞把她送出梨湘苑后,和她说,欠她的这个情总会还上的。

郗氏只把这句话当作小孩子的稚言稚语,没往心里去,又因为忌惮着荀简贞,更是刻意淡忘。

今天荀简贞忽然出现,说是来报恩,倒是让她记了起来这件朦胧往事,以及突然反应过来,那样的打骂,梨湘苑很久都没有了。

荀简贞道:“嗯,所以我们快要解脱了,你呢?”

郗氏愣愣地看着她,呢喃地重复:“解脱?怎么解脱?”

她迷茫至极。

荀简贞突然凑了过来,倏然放大的脸让郗氏唬了一跳,很快她就感觉到了肩膀上的疼痛,荀简贞紧紧地抓在上面,弯曲的五指似乎都要抓进她的肉里。

荀简贞道:“三婶,你还没有清醒过来吗?昨天你做得那般决绝,我以为你已经幡然醒悟,看清了这个家,可是原来你没有啊,你还是那么懦弱,瞻前顾后,害怕世人的议论和你父母失望的眼神,既然如此,你昨天又在孤注一掷做什么?别告诉我,那只是你被情绪驱动而做出来的冲动之举,那我就会看你不起,日后你便是同这个家腐烂在一起,我也会冷眼旁观,再不对你施以援手。”

郗氏哆哆嗦嗦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努力了,可是没有办法啊……我承认我确实恨到了极致,所以才那样做,不顾后果地去做,可是老太太一提爹娘,我就清醒了,我就……”

“你就开始后悔了,对不对!”荀简贞盯着她的眼睛看,仿佛有魔力般,要把她的魂魄吸出去。

郗氏哭道:“我不后悔有什么办法?他们不会让我和离的!就算我执意让荀引雁休弃我,莫说那个软骨头要看老太太和荀引鹄的眼色,他敢不敢休了我,就算真的休了我,爹娘不认我,我又能回到哪里去?我也要活下去的啊,我的人生不是到休弃后就戛然而止的啊。”

郗氏弯着身,像是再也受不住地哭了起来。

很奇怪,刚才还在逼迫着她的荀简贞此时却温柔了起来,轻轻拂着她的后背,这样的温存,好似她还未出阁,还在娘亲身边做无忧无虑的少女。

郗氏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荀简贞的声音如幽灵般:“这个家向来不都是如此吗?郗家与荀家,并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只会让我们忍耐,为了孝道,为了家丑不外扬,为了利益,条条框框,好像道理都在他们那,我们这些受委屈的才是无理取闹的那个,可是看看他们在做什么?二叔又在做什么?”

“我的好祖父可以把我的好父亲随意弄残,而受不到任何的处罚,就因为他不仅是荀家家家主,还是我的好父亲的父亲!我的好父亲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骂我们母女三人,就因为他是娘的夫君,我和妹妹的父亲!二叔可以公然把三叔打伤——别那样看我,今晨他走时,我只是去看了眼,他的喉咙处有很明显的淤青,脸上也挂了彩——而不被指责一句,甚或者老太太明知道二叔冷情冷性,三叔的伤与二叔分不开关系,却还为了给三叔讨口饭吃,假惺惺地说上好多兄弟之间要团结有爱的话,就因为他是荀家家主!”

“说实话,我一直都想不透一点,外人不知情倒还算罢了,你身在荀府,怎么还会对二叔另眼相看?他,与荀府的男子有何区别?他若真像外界传得那样,早就对我们的痛苦施以援手,而不是如今这般听之任之,漠不关心。他根本就是荀家这棵腐烂大树孕育出来的腐烂根系,是这些腐烂的至关重要的一份子,这个家并没有教会他什么是亲情温暖,甚至于,他对家这个概念都模糊不清。你居然还对他痴心妄想,你简直做梦。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管理这个家,他只会在你得罪他后,对你赶尽杀绝。”

荀简贞拍拍郗氏的脸:“你清醒点吧,事到如今,这个家里能救你的只有被你迁怒连累的二婶婶了。”

郗氏还不肯信道:“不对,二哥哥不是那样的人,明明他对江寄月就很好。”

“江寄月是江寄月,你是江寄月吗?”荀简贞道,“我们这些姓荀的是江寄月吗?你放下你的盲目崇拜好好看清这些年你过的日子,三叔怕他,他但凡提过一句让三叔敬重你一些,你的日子都不至于那么惨。”

“但他为什么没提?因为他亲情寡淡,没意识到这是他作为兄长对弟弟、弟妹不幸生活该给予的关心,他看你们就像一个冷漠的管理者,你们安稳不惹事,无论你们关起门来闹得如何天翻地覆都不关他的事,而一旦越界,他就会作为一个冷肃的执法者出现,惩罚你们,让你们痛到不能再犯为止。”

“但你们究竟为何争吵,怎么走到今天这地步的,夫妻之间的矛盾可还有解开的余地,他不关心,因为他不觉得这是他该关心的。你觉得这是正常吗?荀梦贞那小坏蛋晚饭少吃点,我都会去问她是在二婶婶那吃多了点心撑住了,还是不喜欢菜色,可是你们都闹得如此不堪,他却依然不闻不问,你觉得他正常吗?”

荀简贞的这番话是郗氏从没有考虑过的,难说是醍醐灌顶,倒不如是一种绝望,就好像她总是坚信柳暗花明又一村,可是真把花柳拂开后,她才发现眼前的是被黑雾笼罩的深渊。

可是荀简贞的这些话再有理,也盖不住那句话的荒诞,能拯救的怎么会是江寄月?江寄月没权没势,还是个深宅妇女,能帮她什么,帮她抵抗郗家吗?

说出去谁能信。

可是荀简贞就是这般笃定地看着她:“是,只有二婶婶能救你,只是这还得看你,如果你依然懦弱,缩在世家的壳里不肯出去,那连二婶婶也救不了你了。”

郗氏心里咯噔了一下,道:“你是什么意思。”

荀简贞道:“你还不明白?这棵大树腐烂了,你要么和它一起腐烂,要么与它割断,独活。”

郗氏无比震惊地看着她,这是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选择,可荀简贞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好像她已经想过了无数次了,想到甚至于这种惊世骇俗的说法在她嘴里都平平无奇了。

郗氏喃喃道:“可是离开荀家和郗家后,我该怎么活下去呢?”

荀简贞道:“你知道二婶婶在画连环画卖给书铺挣银子吗?我听梦贞说,她卖的第二本,有五百两的收入还有提成,你知道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花销多少吗?只要二十两!你得明白,二婶婶是可以随时离开荀府的。”

郗氏脑子有些混乱:“可是她能离开,不代表我可以啊,我求她,她能为我做什么?把五百两银子给我吗?而且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生活不是挺好吗?”

荀简贞点她脑袋:“我告诉你这件事,是为了给你说三点,首先,二婶婶可以给自己找到好活计,你才情不下她,她可以,你也可以。其次,二婶婶即使嫁进了荀府,但仍旧很冷静,没有被所谓的高嫁豪门冲昏了头,没有放弃营生,她或许从来没有放弃过一条能为自己撑腰的退路,你去求她,看她能不能告诉你,该如何彻彻底底离开荀府和郗家,换你新生。最后,即使不慎被发现,有她在,还能求得二叔谅解,你不至于有更惨的下场。”

郗氏沉默了下,道:“我以为你并不喜欢江寄月,没想到现在你对她评价还可以。”

荀简贞顿了顿道:“最开始我以为她蠢,为了荣华富贵主动钻了牢笼,后来我觉得她不适合荀府,很可能被荀府熬死,但自从梦贞回来和我说了她画连环画的事后,我发现,她才是最清醒最明白的那个,是我以前都错看了她。”

郗氏却没接这话,她在无尽地沉默中犹豫着,荀简贞终于松开了手,道:“我说要还你恩情,一件披风,一个汤婆子算什么还恩情,我真正要还的是给你指条路,但如果你想不明白,那就当我没说,我们也算两清了。”

郗氏抬头:“大姑娘,我问你件事,你如实告诉我。”

她那双眼睛里,有急于找到同类的急迫感,毕竟同时背叛夫君和爹娘的事做起来过于叛逆不说,后果也是郗氏难以承受的,所以她需要找到一个同路者,告诉自己也有人与她一起煎熬着,一起胆战心惊地等着那个要命的后果尘埃落地。

荀简贞颔首:“嗯,我欠你的,你问。”

郗氏紧张地舔了舔唇,道:“你是不是给你父亲下药了?”

荀简贞笑了,那张阴沉的脸上突然绽出个笑来,诡异得就好像是腐尸堆里开出的花,你知道它是吸收了尸体的养分后才能如此灿烂,可是你仍旧不能否认的是,它真的很美。

她的声音轻轻的,与门外的雪花一起落了地。

“是啊,等跨过正月,他就该死了。毕竟梦贞一直很期待新年,让他死在年里,未免过于晦气,煞风景了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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