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景思泉看过的小说并不多, 而且大多十分久远,别说主人公的名字了,就是书名她都记不得了。
之所以还能记住那本小说的剧情, 纯粹是因为男主白月光真的太惨了!
白月光在正文没怎么出现,只略提了几句, 给男女主造成了一点小误会,但问题不大, 哦对了,正文写的是男女主双向奔赴双向救赎的小甜文来着。
但也不知道作者怎么想的, 在正文愉快的结束之后,开始写番外。
上来就是白月光和男主的过去, 足足写了三万字, 看完之后,景思泉只感觉天空中有一群神奇的羊驼呼啸而过, 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你没事吧”?
番外里, 男主和白月光是在某个剧组认识的,分别饰演男女主幼年时期, 也不知道是男主入了戏还是怎么着, 反正男主对白月光一见钟情。
但白月光对男主没什么感觉,面对男主的告白,先是错愕, 但很快就拒绝了。
可是男主不死心啊,觉得自己这么喜欢她, 她怎么能不喜欢他呢?
于是就开始了时间跨度以年为单位的死缠烂打。
白月光不堪其扰, 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 父母自然担心自己的宝贝女儿, 就随时跟着白月光, 并一次又一次地跟男主讲道理,告诉男主他们还小,一切等长大了再说之类的。
但男主听不进去啊,眼看着离白月光越来越远,男主“黑化”了。
他开始威胁白月光,还买通了白月光父母工作单位的同事和领导,给白月光父母使绊子,白月光父母每天焦头烂额,对白月光这边自然就松懈了下来。
于是男主张扬而得意地跟白月光说:“这就是你躲我的下场!”
白月光到底是年纪小,再说了大部分普通人对强权本身就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有的人一辈子都不敢跟上司说个“不”呢,又怎么能苛责这个年纪的白月光对男主的害怕呢?
白月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她真的不想再给父母添麻烦,她无数次后悔是不是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如果没有告诉父母,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
她更讨厌男主了,但是她不敢拒绝他。
可是男主要的是她的喜欢,她的感情,她的百依百顺柔情似水,不是她的沉默。
更何况,他怎么会感觉不到她的排斥与反感呢?
越要不到,男主越想要,可偏偏他不是以正常人的思维去追求她、去让她开心,而是强/取/豪/夺。
不肯对我笑是吧?那你爸妈也别笑了。
不跟我说话是吧?那你爸妈也别说话了。
不肯陪我出去玩是吧?那你爸妈也别想出门了。
男主将“只要小爷我不高兴,那你全家都别想痛快”发挥到了极致,以白月光父母为主要对象,要挟白月光按他的想法做,白月光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白月光的父母工作不顺,反复被同事、上司、领导磋磨,终于选择了跑路,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
男主在这个时候找上门,说要给白月光的父母工作,但是白月光必须做他女朋友。
白月光不想同意,但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着父母日益憔悴的面容,想着这些年父母的不容易,哪怕父母竭力掩藏、不想让她看出分毫,但同住一个屋檐下,有些东西哪里瞒得过对方?
菜量越来越少,几乎不见荤腥;母亲有多久没有用过化妆品了?
凌乱的发,松弛的皮肤,指头上时不时出现的伤,身上的油腥味,还有总是灰头土脸、抬不起腰、半夜自己悄摸悄挑破水泡的父亲。
……人生似乎没有尽头,她看不到未来。
她有多么厌恶这个和她同龄的男生,就有多么惧怕他。
但是除了点头,似乎又没有别的方法。
她点了头,那一天他吻了她,她躲开,他暴怒,伸手要去打她。
结果她却从书包里拿出放了许久的水果刀,一刀捅向了她自己。
在他的面前,把自己捅死了。
这成了男主永恒的阴影。
正文里提起男主阴影的时候,只说是因为白月光的死,可从来没有说过是这么留下的!
看完番外,再想到正文里的双向救赎双向奔赴的“小甜饼”,景思泉恨不得直接晕过去。
这都是些什么鬼!!!
想到这,景思泉怔怔地看着孔雪烟,突然伸手,一把抢过孔雪烟身后的书包。
孔雪烟楞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将书包抢回来,“泉泉?”
景思泉现在也顾不上自己鲁莽不鲁莽,隐私不隐私的了,只快速拉开孔雪烟背包拉链,“让我看看!”
孔雪烟愣愣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对自己的书包那么感兴趣。
或许是刚刚哭过,又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孔雪烟反应有一点慢。
等她终于想起来,她书包里藏着一件不适合被别人看到的东西时,已经来不及了。
景思泉已经抓到了那把水果刀。
孔雪烟:“!”
景思泉唇角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竟然、竟然是真的。
孔雪烟脑瓜子也嗡嗡的,她张了张嘴,到底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一把将自己的书包抢了回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烟烟。”景思泉唇角颤动,慢慢扭头看向孔雪烟,孔雪烟垂下脑袋,不敢看她,脑海中不断掀起阵阵尖叫。
——不、不要说、她不想听!
“你好傻。”
景思泉痛心疾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孔雪烟一怔。
……她听到了什么?
“你都敢准备一把刀子捅向自己了,”景思泉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尽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而平和,“怎么不把刀子捅向他啊!”
孔雪烟其实真得想过,她无数次想干脆同归于尽算了。
但是——
“我爸妈怎么办?”孔雪烟闷闷道,“他家有权有势,肯定会报复我爸妈的。”
景思泉张了张嘴,闭上,又张了张嘴,又闭上。
孔雪烟死死地抱住书包,像抱住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但如果我死了,他应该就会放过我爸妈了吧?”
景思泉深吸一口气,“可是你都没了,他报复不报复你爸妈,对你爸妈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孔雪烟身体一僵,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景思泉。
景思泉想起那本书里关于白月光一家的结局。
孔雪烟的父母是真的爱她,哪怕家里一直在出问题,两个人工作上到处被人挑毛病,做什么都不顺利,也从来没有把这种情绪往家里带过一分一毫。
哪怕入不敷出,也竭力在孔雪烟面前维持着之前的状态,怕孔雪烟担心,怕让孔雪烟心里有负担。
他们以为他们装的很好,但孔雪烟远比她们想象的更敏/感。
或许孔雪烟之前并不是这个样子,但是她早就被封珏荣那个神经病逼成这样了。
孔雪烟以为自己的死会让父母好过,但其实并不会。
哪个爱孩子的父母,能接受孩子不明不白地死去呢?
她的父母发誓要找到真相,为女儿讨回一个公道。
但——
最后,在一个雨夜,他们因车祸而意外身亡。
离开人世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直不起背,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这里作者还给了一个很详细的描写,她的母亲咽气之前,还在叫着孔雪烟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有气无力的。
而已经说不出话的父亲,动了动小指,艰难地触碰到旁边妻子的衣袖。
白月光一家的结局如此惨烈,但身为男主的封珏荣得到什么报应了吗?
没有。
不过是几年的心理阴影罢了。
后来还有女主来救赎他。
景思泉觉得自己打轻了。
真的。
她就该一拳锤爆那狗东西的头。
拳头不自觉地握起,或许是因为用力太大,她听到了“嘎嘣”“嘎嘣”的声音。
孔雪烟也听到了。
于是两个人一起顺着声音看过去。
沉默几秒种后,又一起抬头,四目相对。
孔雪烟喃喃道:“你看起来好凶。”
景思泉木着脸道:“因为我想刀一个人。”
孔雪烟:“谁?”
景思泉:“刚才我揍得那一个。”
果然,想刀一个人的眼神,永远是藏不住的。
景思泉满眼杀气腾腾。
孔雪烟看着她,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落下来了。
景思泉抬手,将她拥在怀里。
好一会儿,景思泉听到孔雪烟这么说:“如果我死了,我父母会很伤心吗?”
景思泉肯定点头,“肯定的。”
孔雪烟又问:“他们会好好活下去吗?”
景思泉摇头:“想也知道不可能。”
孔雪烟将一块椰蓉酥送到嘴里,咬了好一会儿,喃喃道:“那我会好好活下去。”
景思泉想了想,道:“那我替你父母谢谢你?”
孔雪烟抬手锤了她一圈。
景思泉抱紧了孔雪烟。
“烟烟,你没有错。”景思泉深吸一口气,“你人长得好看,能被导演一眼相中,气质又好,就像天边的月亮,谁见了都会喜欢。”
“你好看你的,你漂亮你的,你过自己的生活,你就像鲜花一样盛开绽放,你有什么错呢?”
“不要去为难你自己,”景思泉轻轻拍着孔雪烟的脊背,“你就是没错的。”
孔雪烟声音有些颤,“我真的是没错的吗?”
“对,”景思泉无比肯定地说道,“你一点错也没有。”
孔雪烟伸手捂住脸,最后干脆咬上自己的手掌,无声痛哭。
景思泉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可是,”孔雪烟轻轻道,“我该怎么办?”
“我总感觉,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他。”
景思泉想了想,问道:“他对你做过的,最过分的事情是什么?”
孔雪烟认真想了好一会儿,在无数件事情里挑来挑去,最后道:“……他把我爸妈的工作搞没了。”
即使她的父母未曾说过她一个字,生怕给她带来一丁点压力,连疲惫都不愿意在她面前表露,她依然觉得无比内疚。
如果她稍微顺着点封珏荣,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是不是就不会牵连到她的父母了?她的父母不会到这个年纪疲于奔波,不会被邻居指点嘲笑,不会……
“孔雪烟!”景思泉的声音骤然在孔雪烟耳畔响起,孔雪烟顿时打了个激灵,茫然而无措地看向景思泉。
那双眼睛里,有着连孔雪烟自己都注意不到的求救信息。
“我都说过了无数次,跟你没关系跟你没关系!”景思泉摁住孔雪烟的肩膀,“为什么一个受害者要反过来反思自己啊?”
“我们为什么要顺着封珏荣?拒绝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力!”
“你顺着他他就会放过你?他不会!他只会变本加厉!”
“你没有做错,”景思泉认认真真道,“生而为人,拒绝是我们最基本的权力。”
“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人有钱有势,或者孔武有力而改变。”
“我们就是拥有这样的权力。”
“反抗或许是以卵击石,但关那些冷眼旁观的人什么事?”
“起码我们有孤注一掷、以卵击石的勇气!”
“而有些人这辈子都不会有这种勇气!”
孔雪烟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她又想哭了。
她知道她没有错,她真的知道自己没有错。
但是有的时候,她又忍不住苛责她自己。
或许是因为对父母的负罪感,或许是因为那些偶尔会飘进她耳朵里的闲言碎语,或许是因为封珏荣总是在她耳旁说着这些。
说着她要是乖一点就不会吃苦了,说他会把她宠上天;说她父母这样都是被她害的,明明有好日子不过,非要被她牵连去过苦日子;说他不过是要面子,哪个小少爷不要面子?但凡她多给他点面子,多在外人那里顺着他,表现地爱他一点,他绝对不会这样对她……
他封家小少爷看上她,是给她面,要不是真喜欢,她哪里配得上他?
林林总总,孔雪烟也想不起来了。
她在痛苦无依的岁月里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麻木,学会了乖觉。
但依然掩饰不住生理性的恶心与厌恶。
每每看到封珏荣的时候,她就想吐。
景思泉抱住孔雪烟,“想哭就哭,哭有什么丢人的?”
“哭也是我们的基本权力。”
孔雪烟的肩膀在颤.抖,但是她并没有哭出声。
不过还是个孩子,青春年少,正值最美好的年华岁月,被一条恶心的疯狗缠上。
景思泉也感觉恶心,无比恶心。
但是她知道孔雪烟需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一条真正的路。
“首先,”景思泉开口,“你觉得他权势滔天,是因为他让你父母丢了工作,并且再也没找到工作,是吗?”
孔雪烟用力点头。
“那他做了什么?”景思泉问,“是他打了个电话,当场就让你爸妈丢了工作?那你爸妈应该去申请劳动仲裁,还是用了别的手段?”
虽然景思泉知道剧情,但是这个时候肯定不能直说,自然需要一点一点地套了。
“别的手段,”孔雪烟极力忍住抽噎,“好像是买通了我爸妈的领导,给我爸妈使绊子,后来又嫁祸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妈,我妈不肯跟我说……”
“那你看,封珏荣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他没有办法一个电话就让你父母滚蛋,然后再也找不到工作,他能做的不过是激发别的恶意,让别人的恶意更直接更鲜明更有攻击性。”
“既然你父母的领导和同事愿意做亏心事对付你爸妈,难道他们之前对你爸妈一点恶意都没有吗?”
“不过是和封珏荣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罢了。”
“说不定没有封珏荣,他们也会对付你爸妈,只不过时间不会这么早而已。”
景思泉说话非常笃定,仿佛她说的就是事实一样。
让孔雪烟忍不住相信,忍不住顺着她的思路走。
孔雪烟喃喃道:“……所以我父母丢了工作,不是我的错?”
“我再说一遍,”景思泉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没有错。”
孔雪烟抬起头来,如月光一般清冷美丽的女孩,现在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仿佛从高高的桂树上坠/落凡间,让人既怜惜,又难过。
好想将她送回桂树枝头。
景思泉在心里叹了口气,“受害者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找错呢?是你拿刀放在封珏荣脖子上逼他对付你爸妈的吗?”
“是他主观的、故意的对付你爸妈。”
“天塌下来都是他的错。”
孔雪烟伸手抱住了景思泉的腰,像一只寻找庇护的猫咪。
“而又因为你爸妈受到了诬陷,名声受损,用人单位不敢用,现在就业形势又紧张,再加上封珏荣的推波助澜,”景思泉总结道,“这才导致你爸妈没有找到工作,不仅仅是封珏荣一个人做的。”
“是很多很多事情和人,无意或有意地导致了这个结果。”
“其实很多时候,人所害怕的,是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未知。”
“你看,封珏荣如果真的那么厉害,他现在就应该带人来打我了。”
“哦不对,”景思泉笑弯了眼睛,“明明是应该以我伤了他为由,送我进管教所了。”
“但是他没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景思泉看着孔雪烟。
那一双清澈而透亮的眼睛里,仿佛会说话一般。
有什么字,从那双眼睛里,一点一点地飘出来,飘到孔雪烟的脑海中。
孔雪烟喃喃道:“……他并没有那么厉害。”
“是我的恐惧,”孔雪烟的声音有些飘忽,“是我的惧怕,神化了他。”
封珏荣被景思泉暴打的模样,又一次浮现在孔雪烟的脑海中。
他也会怕。
也会尖叫求饶。
也会狼狈逃窜。
和这世间的大部分普通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啪叽——”
泪水砸在孔雪烟手掌上,她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景思泉拿着纸巾擦拭着孔雪烟脸上的泪珠,对孔雪烟竖起大拇指,笑道:“烟烟真棒。”
“不要怕,烟烟,”景思泉用力抱住孔雪烟,“封珏荣不过是一个欺软怕硬的王八蛋罢了。”
“这样的王八蛋,我招惹了许多。”
“你看我现在不还是活的好好的?”
“不要怕这些王八蛋,他们觉得自己金贵着呢。”
“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别的什么?”
“就跟他们拼命。”
“你跟他们拼命的时候,他们反而不敢了。”
景思泉顿了顿,语气格外阴阳怪气,“人家可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啊。”
“那条命,值钱着呢。”
“他们远比我们更怕受到伤害。”
孔雪烟怔怔地望着景思泉,“他、他们?”
景思泉眨了眨眼睛,“要不我为什么要转学啊?”
孔雪烟:“!”
好一会儿,孔雪烟深吸一口气,表情变得坚定起来。
“我们放学一起走。”
“我会叫我爸妈来接我们,如果他们来了,那我们至少有四个人——”
话没说完,被景思泉一把搂住。
“烟烟烟烟好可爱啊。”
“不过,”景思泉话题一转,“如果烟烟父母需要工作的话,我这里有一份,不过工资没那么高,估计也挺累的。”
“什么?”孔雪烟摆了摆手,“现在哪里会在乎这个?有总比没有强,更何况,还是你推——”
声音戛然而止。
孔雪烟到底没好意思把这几个字说完。
但景思泉已经听到了。
于是景思泉笑眯眯道:“摆、地、摊。”
孔雪烟:“!”
“走,”景思泉拉住孔雪烟,“先去上课。”
“等晚上,再让你看看我们的地摊大业!”
“相信我,”景思泉信誓旦旦道,“地摊也是一份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