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霖语气淡淡:“若要查明真相,需得刨验苏公子的尸身。”
苏立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却不敢跟他发火,只敢委屈地低声嘟囔:“士可杀不可辱,我侄儿竟要被开膛破肚……”
越霁心觉好笑,又不敢笑出声伤了苏荷的心,强压着上翘嘴角,话里有话道:“苏公子的文章,越某拜读过两篇。”
形似鬼爬的字迹,狗屁不通的文采。
将他和士子扯到一起,也不怕天下读书人嫌他丢脸,愤起而攻之。
越霖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定定直视苏立。
他目光如炬,威摄逼人,苏立抹了把额头冷汗,大气也不敢再吐,收声垂眸。
越霖便沉声吩咐道:“这件事由不得苏家做主。茱萸,送客。”
茱萸应了声是,走到苏家人面前,略一俯身,掌心指向门外:“诸位,请吧。”
可这次又换了苏文不肯挪动,他抚须笑着对越霖商量道。
“越将军,我明白官府要勘验侄儿尸身。只是这孩子走得突然,听说他全身衣裳都染了血迹,破烂不堪,我们做长辈的实在不忍心让他就这么上路,可否通融一番,让他换身衣裳?”
越霁不管人家是否冲着自己说话,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苏公子衣裳确实狼狈,本官头一次到花圃时,见到苏公子一身粗布麻衣被划了许多刀口,全是泥土和血浆。不晓得的,还以为是花匠遇害了。”
苏文下意识低头看一眼自己织金锦缎的外袍,知道越霁在揶揄自己,苦笑道:“越少尹何来此话,苏家虽不是什么巨贾,侄儿的几匹好布还是买得起的。”
“不过那孩子向来不服管束,兴许和他姐姐赌了气,不肯穿他姐姐做的好衣衫,倒叫人误以为是两个叔叔给他缺衣短食了。”
“是我说错话了,”越霁也不辩解,径直往袖中摸索出一个小香囊,又在香囊里掏出张折了几折的发皱公函,递给青梅,“苏先生只管带了新衣裳去京兆府,通报时呈上本官给你的公函就好。”
青梅将公函摊开,拂去公函上沾的云片糕残渣,扣下梅饼碎屑,使劲揉散了边角的胭脂,才递给苏文。
“我这公函是入职后,向大人教我写的第一张,一直无甚机会用,放得有些皱了,不打紧吧?”
苏文面不改色地双手接过公函,恭恭敬敬对越霁谢道:“越大人肯通融,苏某已经感激不尽,哪还有半分怨言。”
越霖一言不发,冷眼瞧着苏文谢了又谢,许久后才走远。他回身向李四年道:“可还要在此地?”
李四年摇了摇头:“若是刨验,想结果最为准确,就得回京兆府动手。”
金麟卫此刻就在忠义伯府候着,向子安一人足以应付证人,越霖便颔首道:“既是如此,便启程回京兆府罢。”
几人这就动身,上了马车,越霖才将方才疑问说出口。
“你故意给苏文那张公函,是想试探他有无洁癖?”
越霁半躺着靠在窗边,手上把玩着个碎花布拼接缝制的小老虎。
听到越霖说话,反应过来他在问公函,才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
“是啊。你说不过是一册账本,目标说大却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玩不了鱼肚藏珠的精巧把戏,比这难的也寻了不少,早该找到了才是。
可书斋盯了苏家许久,苏家人个个行踪都被摸了个遍,要说有什么疏漏,就只有茅厕一类的腌臜地段了。”
也只有她那刁钻脑筋才能想出这个方向,越霖顺着她的想法思忖片刻,却也发现了不对劲。
“可苏文手指只接触公函的干净地方,拿到后也马上递给身边仆人。即便没有洁癖,也是个爱干净的,若是藏在腌臜地方,他大概不会有耐心翻阅核算。”
“说的也是。左右试试嘛,猜错了也不算亏,到底恶心了他一把。”
越霁点头,心底难免生出一丝遗憾。
她早预料到对方会有所警觉,草古书斋也是她引蛇出洞的第一步动作,没有任何结果实属寻常。
趁着苏家人以为有人盯上两位老爷时,真正被查的其实是苏苇。
可当她追着苏苇来了赏花宴,好巧不巧,见到苏苇的第一面,就是他死不瞑目地躺在血地上。
“我就是觉得太过巧合,怎么苏家一察觉到端倪,苏苇就被女鬼杀了呢?”
越霖伸手胡乱揉两把她的额头,将语气放缓了道:“莫急,苏家肯定没发现我们在查苏苇,不然苏立就算是撞我剑上,也要将他抬回家,不让我们刨验的。”
越霁鼻子哼气,拍掉快赶上她脸大的手掌,眉眼初霁:“嗯,我明白,回头跟向大人……”
马车偏就在这时骤然停下。
外面传来一声马匹嘶叫,茱萸翻身下马,而后朗声道:“将军,京兆府到了。”
越霖便率先起身,跳下马车,而后掀开轿帘对越霁和青梅道:“下来罢。”
闻言,越霁也没多说,抓住越霖手臂作支撑,跳下马车后,还顺手接了一把青梅。
十几名金麟卫跟在马车后面,驾马列成小队,这时也齐刷刷翻身下马,瞬时排好阵列,又变成肃立仗队。
仅有两人抬着担架,担架上放了苏苇尸身,那两人便出了队伍。
越霖扫了一眼,便吩咐道:“你们两且跟着李仵作赶去敛房。”
那两人领命,随着李四年先进去了。
今日休沐,京兆府只剩下轮值的衙役捕快,看门的衙役闲得发慌,蹲在阴影处嗑瓜子。
越霁没什么架子,又爱吃点零嘴,时不时分他们一些,大家便有了不错的交情。是以见到越霁露面,衙役们还笑嘻嘻地打招呼。
“越少尹来了。”
待到他们发觉越霁身后还站了个剑眉星目的高大男人,男人腰间还配了把青龙剑,不需看身后一排带了金护甲的肃杀侍卫,腿脚已经开始发抖,屁滚尿流地爬起来,用尽全身气力吼道。
“见过越将军。”
她笑着摆摆手:“不必行礼,我是来留个信,向大人回来后,记得叫他赶紧去敛房。”
其中一个衙役抬头,见越霖双手环抱,默不作声,松了口气,毕恭毕敬对越霁说:“回越少尹的话,向大人早就回来了,此刻在屋里批公文呢。”
好个向子安,口口声声不许她偷懒,自己倒是提前回来躲清闲。
批公文?鬼才信,定是在煮茶吃果子。
越霁抬眸望着越霖,他明白越霁意思,扬眉道:“我去捉他。”
撂下话语,他便抬脚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眼瞧着人走远,越霖也没留下一句口令,金麟卫便齐刷刷望着茱萸。
茱萸原是越家的家生子,自幼跟着越霖学武,晓得到这时候,主要得顺着越霁意思来。
他知道越霁不喜招摇,金麟卫的每一人都经过千挑万选,只消一人,便称得上气势逼人,他们众人进去,难免闹出动静。
又想起越霁最是惰性,没人可用时,倒也愿意亲力亲为做点繁杂事情,要是有人能代她,他又把人留在门外,少不得被越霖收拾。
茱萸纠结半响,正要心一横,越霁却因着看他脸上表情实在矛盾,挥手在他之前下令道:“跟我进去,都安静些就是了。”
金麟卫便收了声息,静默无声地跟在茱萸后头。
一整队整齐走着,当真是无声无息,站在他们身后看,像是一个人多了十几个动作一致的分身。
好在一路行进,只稀稀落落遇见一两人在工位上发呆,甚至没抬头注意到有这么些人走了进来。
越霁走得慢,带着金麟卫落后许多,到了敛房,越霁已经将向子安拎来了。
向大人后颈处的衣衫皱成一团,正费力地将手绕到那处去整理,嘴里骂骂咧咧道:“越无歧,你刚刚喝了我的好茶,现在又弄坏了我衣服,届时我全往越霁月钱里扣!”
越霁扬眉,哀哀叹气道:“我月钱总共也没两个,向大人还想克扣我工钱,属下就只好找皇上哭诉了。”
那边越霖见茱萸进来,对他使了个眼神,茱萸自觉吩咐众人散开,自己则右手持刀,守到门口,专心望风。
李四年办过的大案多了,晓得越霖这番操作,意味着这桩案子不是涉及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辛,便是碰到了皇上也在关注的对象。
他识趣地闭上嘴。
向子安自然也反应过来,放弃和越霁拌嘴,眉头紧皱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知道,皇上让金麟卫来搅合,这案子必然不是普通命案。”
越霁失笑:“向大人好聪明,不过此事说来话长……”
向子安却不领情打断她:“长话短说便是。我就知道,陛下选你入京兆府,定是有旁人没猜到的缘故。”
越霁摇了摇头,说起这个女官职位,她就忍不住瘪嘴:“跟陛下选我的理由没关系,我也不明白陛下为何要我当这个官,若是有机会,我还想当面问陛下缘由呢。”
她不等向子安催促,揉了揉脸,接着说道:“言归正传,其实陛下正在派人手,彻查一桩持续了数十年的拐/卖案。”
历朝历代的君主官员都知道,要人寿年丰,国泰民安,最要紧的是人口要丰裕,才能支撑起粮食和军队,拐/卖人口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向子安一惊:“此案在何时何地发生?为何我竟不曾听说。”